余丛:有人要为赖皮的现实唱赞歌|沉思录
请点击蓝色字体“喜闻”,免费订阅
余丛,生于1972年,江苏灌南人。现主编《喜闻》文学丛刊。著有诗集《诗歌练习册》《被比喻的花朵》《无能的力量》,随笔集《疑心录》。主编有《见字如面:70后诗人手稿》《见字如晤:当代诗人手稿》、“还乡文丛”系列文集。现居广东中山,自由写作。
1发生
有人要为发生命名,要为赖皮的现实唱赞歌。无聊的白痴准备充足的空闲,要再次问津这个词,问津含糊的过去、无序的现在和混沌的未来。这不是该与不该的道理,这不是发不发生的现象,这是糊涂与清醒的潜规则。不要用那经验的绳索,去勒紧那时间的脖子。不要用那存在的弓箭,去射击那崇高的靶子,而要免于发生的巧合。听见的即刻消失,看到的已成风景,说出的正是为了回忆。不要用那空想的瓦盆,去装那无知的黄金。不要用那仁慈的息壤,去埋那欲望的种子,而要免于战争、灾难和瘟疫。发生的不过是唠叨鬼的咒语和法术,要在上帝的庭院里栽上一棵不老的树。不要用那人心的尺度,去量那来世的路途。不要用那黑白是非的口舌,去祷告那不可知的报应,而要免于布道者的偏见、情面和立场。深不见底的胸怀,并不见得宽广;谨小慎微的脑瓜,也不一定短浅。是平衡木上打破的平衡,是不对称的美学,发现了发生的秘密。不要用那理性的框架,去套那随机的事物。不要用那习惯的思维,受制于普适化的常规,而要免于发生不可逆的变化。这是春天的倒霉蛋的哲学,怀才不遇的鸡蛋,对着石头尽情发牢骚。啊,发生,发生,比喻不安分的小兽,行将逾过思想的屏障。
2人性
人性的假设,不是善的使者,也不是恶的侍卫。人性的假设,在我们被掏空的意识里,装满了各种可能。有人说,人性是空的。可我们看见风吹过去的痕迹,眼睛里长出的眼屎,一小块愈合的疤成为情感的创伤。人性就是一部未知之书,各式的指纹打开命运的章节,翻阅到的文字就是他自己的剪影。我们深知人性的变化无常,人性可以向它的反面偏移。恶人善事,抑或善人恶事,念佛的人越来越空。我们敲木鱼,敲木鱼,祠堂里供着神;老和尚不说话,不说话,老和尚叫我们悟。人心是肉长的,肉体在哪里,人性就到达哪里。政客的人性,商贩的人性,书生的人性,刽子手的人性……这些不尽相同的人性,被无数振振有辞的理由戴上面具。立法者的人性,道德坊上的人性,伦理和人情里的人性,都一一贴上冠冕堂皇的标签。我们早就习惯了自欺欺人,我们被自己一手制造的假象蒙蔽,我们固执地认为人性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然而,我们渴望的慈善和悲悯,已成为居心叵测的人手腕中的工具;我们憎恶的恶作和下流,也将是心地软弱的人护身的软盔甲。人性是湿地上覆盖的植被,是盐碱滩晒白的皮肤,是井壁口茂密的青苔。我们看见人性歹毒时的刀子,也感受过人性体贴时的熨斗。人性在我们需要的瓦盆里,长出一束灿烂的罂粟花,有人欣赏它的美丽,有人憎恶它的丑陋,还有人仅仅把它莫名其妙地养殖。
3启蒙
人呀我没有看见,他的兽行在社会上被圈养。现在,一切罪都不被法制裁,法也是有罪的。我不慈悲,我不愤怒,时间已经卸掉我的锋芒菱角。去教堂,教堂坐满祷告的人;去寺庙,寺庙坐满念经的人。陈旧的思想,时新的学问,巫术和把戏。我去往哪里,哪里都有它的道理,只是被信奉和仰望的人不在。出世的人不在,入世的人也不在,麻木的人不知生死。他们劳作,他们享乐,他们的肉满足不了自身的欲。我说这苟且的世道,它的人愚忠名利的虚荣,贪念物质的浮华。得救的心也是污秽的,瞧,那些伪善的嘴脸,和那些卑微处的浅薄。我不再是创造的人,足够多的创造,只会让他们迷失方向。这上天的路和下地的路不是一条,固执的人偏要抄近路,而远路,远路才通达虚无的未来。我也不愿教诲什么,人的美德在于发现,事的经验在于积累。试探的不要试探,猜忌的不要再猜忌,他也不要抱怨命运多舛。这不可信的国照样有他的王者,这不可解的谜照样有他的答案。我不是先知,也不准备成为他们的圣灵,我只是他们中的弟兄姐妹。除了启蒙能让他归顺正道,我没有高深的智慧,没有一盏指引的探照灯。请相信救赎者的劝慰,人呀我们谁也没有看见。
4灵魂
这是不被指认的存在,它的虚无可以占据每一个身体。如果它是唯心者捏造的本质,是无为的精神之母,那么是它施与了宗教的救命稻草。现在,灵魂不是敏感的道具,不是现在进行状态下的神迹。是沦陷的现实拷问的良知,是败坏的风尚玷污的尊严。白天它遍布神经的末梢,晚上在脑袋里制造梦境,出窍时化作一缕乌有的青烟。它的再生,不是心识的延续,也非意念的超越。仁爱的智者用它来救赎苦难,先验的暴君则用它来荼毒生灵。它就隐藏在人性的低处,蒙昧里较量善恶,信仰下向死而生。值得敬畏的灵魂,它派生出虚魂和游魂的影子,是洞察和遇见的慧根。它不是形体的鬼怪,也非理性的轮回。它的痛痒之知和是非之虑,它的生理自觉和心理反映,偏离了不可知的虚妄。它有腾空的翅膀,却没有担当的双肩,它避开困惑的泥沼,却栖息在迷茫的城堡。这现实的行尸走肉,这荒谬的醉生梦死,是谁在亵渎和背叛灵魂?因为它没有苦难的前世,也没有美好的来生,它是被魔鬼揭示的真相。它的缺失,永恒的信念湮灭,使人世短暂不再留恋。堕落的快感,瘟疫蔓延的声张;疯狂的刺激,战争盛行的默契。我要解开灵魂的裹尸布,我情愿相信它独立的自由意志,在冥冥中指引我们何去何从。
5无知
知道越多就越不知道,越不知道的人就越知道。这是一道不可解的方程式,无穷的答案写下疑问,他的破解也只能枉费心机。这堆积成山的知识,这过气作废的知识,这不断更新的知识。我的追问踏上无知的旅程,我要在浅薄的岔道另僻蹊径,我并非无迹而终的人。不被褒义的无知,有一天也会从贬义词里删除,重返命名的本质。这知道分子的活字典,这坐井观天的蛙博士,这鼠目寸光的道学家。他引经据典,他举一反三,不过为了说明一个道理,就是他的博大精深。而我并不想,以他的把柄戳他的漏洞,以他的短处揭他的伤疤。无知是竭尽所能的真相,是一种先知无为的境界,是我字里行间的顿悟。这无知者无畏的嘲讽,这无知者寡言的戏谑,这无知者深明大义的隐喻。因为他读死书、行断头路,他从纯净的心灵出去,再没有从腐烂的肉体回来。我要劝告蒙昧的使者,缺乏认识的人,学会了片面的理解;掌握话语权的人,热衷于虚妄的陈词滥调。只有无知通向了混沌,无知的眼界打开广阔的视野,无知使一个人敬畏神明。他求知欲里的焦虑,无法言说的迷思,以及半斤八两的宿命。学富五车的人也要低下头颅,见多识广的人也要弯腰作揖,也要向无知的龛台烧香、磕头。我将虚心地向大自然学习,用谦卑写下一部无知之书。
6天赋
一个人在他的天赋里度日如年,一个人并没有得到天赋的恩宠。他的智慧的海洋,汹涌着波涛一样的灵感,是天赋使浪花盛开。而扑向沙滩的那些泡沫,正追赶着上岸的脚印,不停地冲刷——抹平记忆的痕迹。他就是天赋之子,却不会因名利的诱惑而随波逐流。淹没在民间的隐者,不求上进,借酒浇愁,只有天赋明白其中的奥妙。他的清高,他的才华横溢,他的甘于被伯乐拒之千里。是平庸在猜忌天赋,是碌碌无为的小人在陷害君子,一马不见平川,三生也不会有幸。天赋从草根里长出翅膀,在水洼里蜕去龙的鳞片,天赋能够到达他的梦里,传递神的旨意。而这一切如同困兽,被禁锢的头颅偏向疼痛的一边,他的彻悟里渗透多少萎靡不振的毒药。在时势的反面,在聪明者玩弄的手腕里,除了卑鄙和丑陋,没有天赋的影子。思想穿过密密麻麻的针眼,感觉的蜗牛伸出敏锐的触角,而想象力的疯子尤其反常和怪异。他的焦虑,他的内心的不安,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趋于平静;他的叛逆,他的面目的固执,将随着世俗的消磨留下坚忍。天赋就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是他额头上闪现的睿智,是他身体上永不褪色的胎记。他的无限可能的天赋,暴露了行为的神经质,也将在人群里格格不入。
7谎言
我们说,谎言是无处不在的。谎言弥漫在空气里,谎言流淌在血液里,我们相互交换着谎言。因为真实从不通过柔软的舌头表达,真实是发生后随即消逝的事实,复述永远在假想之中。我们学会了撒谎,却没有意识到撒谎。潜移默化的谎言,习以为常的谎言,振振有辞的谎言。是的,场景、记忆和印象并不可靠,甚至人用一种所谓的经验来认知世界,都是可笑的。我们总在为生活设定标准,这标准不过是谎言的产物,是我们畏惧未知的一种自救手段,是自欺欺人。无论真话还是假话(这里的真同样令人怀疑),都直接指向时间的现在时,但却是我们的语言在描述和评判。谎言本没有错,错的是有时候扮演魔鬼,有时候又扮演天使。我们的内心早已不是自己的内心,是被诸多的文化、知识浸洗过的内心,是具有某种价值倾向的内心。即使我们口口声声强调真实,但确是谎言的真实。信仰的谎言,成长的谎言,愿景的谎言。谎言被塑造成真理,被我们编写成教科书,我们要把谎言发扬光大。历史就是一部谎言堆砌的名利场,漂亮的辞藻修饰着污浊的谎言,激昂的语态贯通了别有用心的谎言。我们并没有揭穿谎言的企图,仅仅用更高明更荒唐的谎言,去构筑新的存在的堡垒。只有谎话连篇的诱惑,才能使我们确信谎言的力量,才能使谎言不再叫做谎言。
8革命
谁见过基督,谁就是谣言的源头。但我们不能责骂和埋怨他,因为他的善意,他要从被遮蔽的真相里拔身。贿赂者从后门而入,戴着虚荣和伪善的面具,要用这些钱财交换你们手中的权柄。而自由不过是春天的把戏,暖洋洋的风吹过你们污浊的心。一条通往为尊严而战斗的前沿,一条通往没有炮火和硝烟的阵地。高压水枪下的民主,催泪弹之下的人权,即使有高涨的情绪也被专制挟持。贪官们躲在梦里数钱,妓女恋上腐败的温床,穷困潦倒的百姓过不下去,过不下去。要把饥饿的胃落到实处,要盘算着田里的收成,和他那永不着落的计时工。不公的盛世,压迫的太平,你们已经习以为常,而我们照样把一生虚度。夜晚拖长黑暗的尾巴,启明星睁开抑郁的眼神,阉割的雄鸡已不再打鸣。你们说去打猎,却没有带上猎枪;你们说去砍柴,却没有背上斧头。你们说去革命呀,却在游行的途中去了茶馆,去了妓院,去了教堂,去了统治者的家。这是多么荒诞的现实,碍于情面的投机者举一反三,迫于势力的骑墙者充当了叛徒。我们的顽抗也经不住诱惑,经不住糖衣炮弹的轰炸,委屈求荣的命被归顺,被招安。只有屈辱的人一夜未眠,带着怀恨的心坐到天亮。
9死亡
无可回避的死亡,我终有一天通过它离开人世。我的等待,并不为灰暗的消亡忧虑;我只看见美好的事物,在愿望里闪现光芒。在生的彼岸,在不被感知的地方,死亡的眼睛布满绝望的血丝,死亡的手摁住我高昂的头颅。那里没有阳光、空气和水,没有情感、欲望和虚荣,它用黑颜料淹没我如火如荼的记忆。死亡就是闭上眼睛、嘴巴、耳朵,死亡就是停止心跳、不再呼吸,死亡就是离开、消失和乌有。屠宰场里的那些被剥夺生命的畜生,如同刑场上被执行的囚犯,或者太平间里进进出出的尸体,无不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死亡用最后的安慰,取消病入膏肓的人;死亡用偶然的事故,把倒霉蛋送进天堂;自然的死亡,让喜丧的人带走瞬间的秘密。然而,焦灼不安的死亡历险,又带给我新鲜的花样。上吊、投河、跳楼、服毒以及割脉等等,这些自杀的形式,往往发自一个人内心的美感。我的贪生怕死,我的苟活,反衬了视死如归的烈士,以及殉道者的大义凛然。人死如灯灭,不灭的是空无一物的海市蜃楼,是肉体的没落、灵魂的超脱。它是达观贵人的门槛,也是我回望一生的窗台,百鸟归巢一样的死亡游戏,掌控没有偏移的公正。人生的苦难和郁闷,感谢死亡的痛快淋漓,所有的恩典、仇恨都以此为界。墓碑上的铭文不过是死亡的诏书,撰写讣告的人把消息传递给自己。
10荣誉
这是多么漂亮的词语,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奖赏,但这又是谁赋予了他们嘉勉的权力。荣誉是体制的产物,是并不烫手的山芋,你将从它的光芒里获得实惠。没有最完美的评价,也没有恰如其分的命名,荣誉是被拔高了的厕中蹲位。他们把你从人群中挑选,侵蚀你的灵魂,拿捏你道貌岸然的肉体。或许你天生就是投降派,你的顺应里有着市侩和私心杂念。你就是荣誉的傀儡。在伟大、英雄、模范这些崇高的语境里,在优秀、先进、标兵这些表彰的名单上,沽名钓誉的人美中不足。他们利用名誉的轻,剥夺你廉价的自尊,试探你的良心。分辨不清的假象,华而不实的称号,以及故作高深的赏赐。荣誉是一部分人身上的光环,是另一部分人手中的工具,而大多数人生活在荣誉的阴影里。你眼睛里的鲜花和掌声,你向往的敬仰和崇拜,现在是他们把你塑造成偶像。被迷信的荣誉,被神圣化的荣誉,莫过于时势里功利的化身。他们的伎俩,他们游刃有余的把戏,规划了一条通向红地毯的阳光大道。而你不择手段的钻营,你的愚昧和无知的欲望正被满足。荣誉不是鼓励,而是诱饵,是背负在十字架上的招牌。荣誉从不改变这个世界,改变的只是你的爱慕虚荣,你的值得炫耀的“光荣榜”。
11猜谜
有人把谜面写在这里,这没有谜目的谜语,请猜出它的谜底。用你的鬼机灵和怪点子,用你的小聪明和大智慧,直抵文字游戏的秘密。不管是会意还是会形,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挖空心思地猜。这不附加谜格的想象力,一个人逾越思维的屏障,在智力里博弈。你可以猜中它的隐喻,却忽略它声东击西的别解。谜语的曲折别致,谜语的变化多端,谜语的耐人寻味。这好比生命里的C辞,我们揣摩着未知里的奥妙。一道谜语就是一道机关,你的困惑将走不出迷宫,你的破解只是为了找到生活的答案。请猜出窗花后面的女人,猜出命里的大富大贵,以及传世的声名和死后的天堂。不暴露玄机的谜面,精练的短语、韵文和诗句,不过是修饰的陷阱;轻描淡写的谜目,无所适从的边界,限定了一头雾水的范围;不被熟知的谜底,它指向了猜射的事物,只有猜测的人碰见偶然。我们并不指望谜语的伺探,它不是智力测验的尺度,也不是甄别贤才的慧眼。猜谜的乐趣,是因为你设定的谜底,在寻找中使每一个可能破灭,让黑暗中的澄明浮出水面。即使猜错了一千遍,都不能够抱怨谜语的狡诈,更不能憎恶它的圆滑。谜语不是歇后语、绕口令、幽默和谚语,谜语是我们内心里对蒙昧的反诘。
12沙龙
他们从忙碌的生活中,从隐忍的现实里抽身,他们奔赴一张请柬的约会。假惺惺的沙龙,聚集心怀鬼胎的人群,又分散到各个角落。他们相互的交谈和发表谬论,并没有回避那一无是处的主题。这时候,他们在贴上标签的身份里觉醒,他们是一次沙龙的符号。陌生的面孔,新鲜的交际花,以及戴着鸭舌帽的便衣,构成了紧张的空气。他们高兴时畅饮,沮丧时点燃香烟,愤怒时也只能把自己掀翻在地。在酒吧,在会所,在广场,在不为人知的秘密角落,在冠冕堂皇的公共场所。沙龙被打扮成圈子、小团体、名利的通道,以及伪精英的品质。他们要充当意识形态的奴隶,他们要享用话语权的自由,他们的影响力从张口结舌的嘴巴蔓延。这风花雪月的沙龙,这凌空高蹈的沙龙,并非理想主义的盛宴。签到簿上娴熟的签名,海报前做派的留影。久仰不再久仰,失敬的也不再失敬,而是从较量中各取所需。沙龙是文明的舶来品,是物质废弃的沙丁鱼罐,是异己分子不切实际的派对。他们热衷于新生事物,批判保守的左派,他们不拘小节,擅长破坏与重建。少不了体面的高尚情操,容不得嗜好里的低级趣味,有限的偏爱日渐荒废。沙龙里饲养的气质,举止间散发的风度,终究是乌合之众沉淀的皮毛。
13朋友
柔软时光里的黄金,犹如朋友之间的友情。因为相知相识,结缘的人投桃报李,互赠诗篇。朋友在明亮的暗处,像火焰上的阴影,一点一点吞噬掉生活里的氧离子。这是一条弯曲的旅途,为迷雾里的探照灯铺开方向,各奔东西的人会迈上交叉小径,而平行的铁轨终将握手言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绝对的朋友。朋友总是在适当的季节、适当的土壤,齐刷刷地冒出情感的幼苗,在园丁般地呵护下长成参天大树。有时候也经历狂风暴雨的考验,伐木工人的考验,啄木鸟的考验,经历树木里肥硕的蛀虫的考验。然而,朋友早已见利忘义,朋友把一小块纯洁和真诚当作筹码,出卖他最致命的部分。因为是朋友,所以知道他的软肋;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暴露出瑕疵;因为是朋友,所以有了不完美的盆景。黑暗在那人心的低处,祷告着高不可攀的人不能结党,一见如故的人反目成仇。这是告密者的习俗,这是无间道的伦理。即使我们识破了笑里藏刀,却难躲绵里藏针的一刺,轻浮的朋友从不掏出心窝。只掏出加糖的谎言,口是心非的承诺,以及装摸做样的义举。一杯白开水的交往,抵得上一壶老酒的芳香,而桃花潭水的深,又奈何得了君子之交的浅。真正的朋友形同一人,患难的左手,富贵的右手,祈愿的十指共度平安。
14墓地
荒山野岭处开辟的一块墓地,齐刷刷的碑林像雨后的春笋。送葬的队伍以此为界,哭丧的仪式超度灵魂,洒落的纸钱直通向阴间。在生命的最后一站,死去的人找到归属,活着的人带着眼泪来看望。墓碑上的姓氏,没有留下死者的身份;简短的铭文,抒发了后人缅怀的心情。墓地里安息的灵魂,白色的花圈簇拥起墓床,守灵的夜鸟在坟头上召唤。返青的墓草,从尸体上长出春天,衰败的景象在秋日里降临。请原谅死者生前的潦倒,也不再仰慕他辉煌的往事。在这里,一切都是虚无的注脚,荣华富贵里的泡影,瞬间进入孤寂的永恒。骨头上的磷火照亮偏僻小径,阴深的鬼气从墓地升起。向死而生的祭奠,是烛台灯火在明灭生死轮回,是檀香袅袅弥漫宿命人生。冷清的墓地成为喧哗的终点,寿终正寝的人画上圆满的句号,而尸骨未寒的冤魂并没有入土为安。这不是鬼画符的尘世,也不是未亡人侥幸的陵园。苍翠的松柏挺直躯干,繁密的枝蔓攀结白云,黄土下的根须纠缠腐朽的棺木。墓地里游荡的鬼魂,阴风作怪,在让灰暗的事物苏醒。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敢造访荒芜的祖坟,心虚的胆小鬼度过了忐忑不安的晚年。埋葬亲人的墓地,等待后继者的光临,有一天也要埋葬你的子孙。
15寂寞
那内心的孤单,是如此的无助。在早晨,或者更早一点的黑夜,他的梦不在梦里,他的睡眠被焦灼的情绪煎熬。就仿佛深山老林里独自漂泊的溪水,途经的顽石让它绕道,汩汩的喘息声通往了下游。如果爱,而不是可爱;如果恨,而不是不恨。即使在喧嚣之地,在人群嘈杂中写下诗句,他并非没有半点怨言。时间缓慢地流过身体,那些细微的变化越发沧桑,直到衰老领略了他的额头。他要在早晨,或者更晚一点的上午,消磨掉不必要的青春。露珠栖息的叶片留下水印,尘土从奔走的足下苏醒。这些经不住打扮的往事,不再是浪漫、清纯和幻想,而是忧伤、颓废和老于世故。他要起草一封给远方的信,冷静的措辞也不过寥寥数语,而他并不指望收信人的回复。如果惦记,而不是牵挂;如果回忆,而不是怀念。他更加习惯于烟雾缭绕的晌午,打开漫不经心的遐想,又能通往一条纠缠不清的思路。就仿佛跌荡在浪尖上的一叶木舟,始终无法试探大海的深浅,只能在肆虐的风暴里紧抓住命运的桅杆。他的下午也不会比上午更好,他的下午仅仅是上午的光线从东到西,交替的阴影求证了光明的不可靠。如果生,而不是谋生;如果死,而不是等死。那么,寂寞也不过是一次黯然: “这一天要下的雨/请改日再下/ 这一天还未开放的紫云英/请它们提前开放。(俞心焦《墓志铭》)”
本文选自随笔集《疑心录》,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
荣光启:把沙土排除,以便找出岩石
——一个诗人的怀疑论文本
从知识分子的角度,“怀疑”是我们的使命。对现存的历史表述、文化体制与社会体制表示不认同并提出我们的见解,这是知识分子的职责。诗人当然是知识分子,并且由于其感受力与想象力的出众,诗人可能是知识分子中最具“怀疑”能力的种类。从这个意义上,当我看到诗人余丛的散文随笔集《疑心录》(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就一点也不惊讶了,因为诗人是当然的怀疑自我、怀疑世界的人。散文随笔大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在谈到柏拉图(Πλάτων,约前427~前347)时代的散文(他称之为“古代散文”)时说:“成千上万的诗作写得更象散文,平淡拖沓,毫无生气。而最美的古代散文……却到处显出诗的活力和独创性,表现出诗才的光采。”这话在今天的中国也许也适用,与其看一些不知诗为何物的诗人写淡白无聊的诗歌,还不如看一些包含“诗才”的散文。
从散文的本体的角度,《疑心录》是当代散文的一个启示。当代散文太喜欢讲述哲理、讲述文化、讲述一些“大”的主题(所谓杨朔刘白羽秦牧“当代散文三大家”、九十年代以来余秋雨等人的“文化大散文”等等),散文的特征被规定为“形散神不散”。其实,人的精神何时不在涣散、心灵何时不在虚实之间?哪一种文类可以承载心灵的涣散状态?其实就是形式上较为自由的散文。散文的特征其实应是“形散神亦散”,这种形式和精神的双重自由的状态,其实对写作是严峻的考验。(当然,杰作也往往生于其中。)散文的目的不是为了讲述生命的哲理、生活中的小道理、更不是某种文化理念的华美的装饰或矫情的外衣。散文的目的可能是如何呈现人的心灵中的涣散状态、迷狂状态、片刻的淡定状态,呈现人的一种真实的、稍纵即逝的感觉与经验,吐露人的一种若有若无的情绪,讲述漫长生活积淀中的一点生命情趣。散文的特征应是“散”,形式的自由与心灵的自由。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疑心录》最后一篇《幻觉》其实有前言的功效,它宣告了一种新的文类的必须:“总有一闪念的感觉,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这种感觉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存在的只是混沌世界里的一片空白,是神迹或者思维的幻象。我刻意地捕捉,抓不住幻觉的尾巴,那只匆忙的小兽奔跑时像风,呈现时又像光。……幻觉从来都在人性的低处,崇尚着卑微里的力量,又一点点撕碎茂密丛生的恶之花。……我的幻觉是感性的源泉,是大脑里弥漫的风景,逐渐把理性的柏拉图淹没。……”在我看来,散文的使命就是要抓住这些“一闪念的感觉”、“感性的源泉”,《疑心录》这种碎片式的思想、以词为契机的穷尽词根的片断式的写作方式,它不仅提供了思想与感觉的原生态,也呈现了散文的一种本体状态。散文所要表现的是一种难以把握难以名状的感觉、经验、情绪,是生命在生存中的胶着状态,是个体在生与死、希望绝望与虚妄、美与消逝之间的痛苦辩诘和诗性描述。在现代中国的文学序列中,最突出的文本应该是鲁迅的《野草》和何其芳的《画梦录》。
诗人的敏感多思、言辞上的精挑细选,想象力上的富有情趣,从艺术的角度,《疑心录》在阅读上有许多生动、有趣的地方:“两个人的相遇,是家庭的起源。他和她的相爱,是情感的耳鬓厮磨,是肉身的相悦、擦出火花。门当户对的谈情说爱,媒人用红头绳捆绑有缘分的情侣,他们一步步迈入婚姻的围城。家庭是房子、家具和电器,是柴米油盐,以及更加琐碎的家务活。他们在白天学会拌嘴,晚上在席梦思上变换体贴的姿势。失败的避孕,不小心造就了小人,在呵护中成长,爱不释手。……”(《家庭》)这种对日常生活的概述与发现很有生活气息和思想的意趣。
但如果我们仅仅从艺术性上来欣赏《疑心录》的美感和趣味性那就可能会忽略作者的一番苦心。在更多的记叙与思想中,我们会看到余丛诗意语言中的尖锐的批判性:“这里的繁荣是因为疾病的兴盛,这里的萧条是人情的冷漠。挂号处的病人排满长龙,医生开出了雪片样的处方。身体里磨损的器官,有一天也会不听使唤,坏了的零件从此不再灵活。疼痛和呻吟的独幕剧,拯救和医治的集中营。拿药、打针,化验抑或输氧,红十字的天平上,生命和金钱的砝码正在偏移。但见白衣起舞,不见天使翩翩。”(《医院》)诗意的言辞之中,难以掩饰诗人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与愤懑。整个《疑心录》对世界的怀疑,乃是因为“人性的黑暗,体制的黑暗,光天化日之下的黑暗。”(《黑暗》)《疑心录》当然不是照亮世界的一盏明灯,但至少是点燃自己的一根火柴,在怀疑中自我的意识会逐渐清醒。
在整个《疑心录》中,出现最多的词恐怕是“体制”,这也印证了我在本文开头所说的知识分子的使命乃是对“体制”的一种反抗。余丛显然是一种自觉于当代人文使命的知识分子,他的生活似乎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他在行文中提及,他已从自己赖以为生的当代中国体制化生存最典型的环境——“国企”中抽身而出。“国家的国,企业的企,我看不见那虚拟的资产所有者,是不是昼夜花天酒地的领导。他有着一张体制般的脸,僵硬、麻木的表情里,有多少趾高气扬,就有多少奴颜媚膝。……我无法指出它的堕落和腐朽,它让我懒惰成性,行走在形式主义的钢丝绳上。所谓的保值、增值,所谓的法人治理结构,不过是集体盛宴上加糖的谎言。财务报表上经不住推敲的数字,花名册上日益贬值的人才梯度,只有大呼小叫的口号比以往更加响亮。”(《国企》)在《疑心录》的《后记》中他直接谈及因由:“我越来越不相信冠冕堂皇了,越冠冕堂皇我就越怀疑,这就是体制带给我的最真实的感受。”他对“体制”的反抗来自于实在的生存经验,来自于他对一个空洞的时代的难以忍受。
相对于文化体制和现代性的生存体制的冠冕堂皇与既成性,《疑心录》提供了一种反对的文本、质疑的文本,为我们提供了对一些基本词汇、当下生活的根本性的怀疑,使生命的意识回到最基本的状态,使人的意识开始对体制化的生存展开反省。可以说,《疑心录》不仅是一本当代诗人对新文类的“尝试集”,也是一部当代写作者在思想和精神上的重生的记录,虽是薄薄的一册,却有沉重的生存启示的味道。在这里我无法详细引用某些段落,我只能推荐你自己去阅读一些文字,譬如《广场》。我认为《广场》是《疑心录》中最有诗意亦最有历史感、人文意识的一篇,它是一位自由知识分子为当代中国文学提供的一个值得关注的散文样本。
毫无疑问,我欣赏余丛的思想方式和写作方式,从自己开刀,怀疑一些生命的基本词汇,在怀疑中展开一种自由的文体,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自由,但这种自由首先是思想上的自由带来的。虽然我不尽赞同他在“怀疑”中的一些僭妄的话语(这些话语也不是他的写作的目的),虽然他还有许多话语是在自我、理性和经验的疆域中转圈,还不能体会自我之外的终极存在、启示真理的亮光,但我赞同他对自我对世界的态度,他的写作的方向:不断怀疑自我与世界。人若不穷尽自己,若不看到这世界的尽头,可能很难看见超越性的所在、神圣性的事物。
“我思故我在”,我想余丛一定深深体会了这句话的魅力与痛苦,在这种怀疑性的思与诗中诗人承受了人性与写作的煎熬。但我相信,这种煎熬不是白费的。怀疑的目的不是为了怀疑,若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彰显人的智慧和聒噪、码字的能力吗?说“我思故我在”的大哲学家笛卡尔(Rene Descartes,1596~1650)也以方法论上的“怀疑”著称,他的怀疑是普遍的、彻底的、无所不包的。但笛卡尔区别于一般的怀疑论者的是,他不是一个以怀疑为目的的人,对他来说,怀疑只是一种寻见真理的方法,他申明自己“并不是模仿那些为怀疑而怀疑并且装作永远犹疑不决的怀疑派,因为正好相反,我的整个计划只是要为自己寻求确信的理由,把浮土和沙子排除,以便找出岩石或粘土来。”
“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它们向我印证:上帝在我头顶,亦在我心中。” 这是另一位大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他的墓碑上刻着的话。“疑心”?我们竟然有“心”,还可以“疑”,有不安有感动有罪恶感……这些我们是否也要怀疑?谁给了我们怀疑的权柄?谁让我们享受怀疑的乐趣?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也曾说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样的这一点并不神秘,神秘的是它是那样存在的”(《逻辑哲学论•6•44》),令人敬畏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世界竟然是“这样的”,卑微的人竟然能够“怀疑”!这本身不是一件值得思虑的事情吗?人“怀疑”一切的自由意志来自何处又将归于何方?
也许我们这些怀疑论者可以参阅笛卡尔的道路,笛卡尔就从他的怀疑推导出“上帝”(终极真理)的问题,他的怀疑主义的言说最终做到了“把浮土和沙子排除”,找出了“岩石或粘土”。在笛卡尔看来,“我”在怀疑,为什么怀疑?怀疑是因为对自我对世界对当下对过去对未来不满,为什么不满?这些怀疑一定来自“我”对一个更大的完满性的渴求。“我”是哪里得到这个“比我更完满的东西”的观念的呢?笛卡尔认为:“是由一个真正比我更完满的本性把这个观念放进我的心里来的,而且这个本性具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完满性”,笛卡尔认为这个本性就是“上帝”。愿我们的诗人不要满足于人的自我意志、情感、思想的有限疆域,不要把“自己”当“上帝”,愿我们能够从这些可贵的怀疑论文本中推导出更深刻更重要的东西。
2008年5月1日午后于武汉
点击下列 蓝色文字 查看精选内容
帕斯捷尔纳克的怕和爱丨死亡赋格:保罗·策兰丨林贤治:我的文章是一种隐喻丨危险的中年:我们这代人的怕和爱丨米沃什:诗的艺术丨袁伟时:中国多了个“80后”丨布考斯基:写诗的硬汉丨汉娜•阿伦特:我愿意屈服于谦卑丨耿占春:退藏于密丨海波:凄凉犯简史丨余英时:怎样读中国书丨李以亮:给自由免疫的,唯有责任丨梭罗:论公民的不服从丨韩东:关于文学、诗歌、小说、写作……丨朵渔:黑暗时代的精神遗嘱丨章诒和:啣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丨阎连科:上天和生活选定那感受黑暗的人丨高行健:为了自救而写作丨苏珊•桑塔格:来自“土星”的本雅明丨伊沙:口语诗论语丨毛焰自述:真正的天才就是信念丨奈保尔:我相信文学的纯洁丨北岛:写作与生命丨哈维尔:难以预知的历史丨吴思:恶政是一面筛子丨王小波:知识分子的不幸丨哈金:从文学内部来谈文学丨陈嘉映:教育和洗脑丨索尔仁尼琴:活着,并且不撒谎丨阿列克谢耶维奇: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丨托克维尔:为什么总有些人怀有奋进之心却少有大志丨柴静:没有法律保障谁都有可能被枪毙丨弗罗斯特:谈谈“巨大的忧虑”丨本雅明:国家对色情文学的垄断丨刘小东:艺术是个注定要失败的行业
「 优秀公众号推荐
Title
」
微信号:Dailyfreeing
去典型化播报,最具生命力一天
微信号:idengart
点亮人生,启明中国
微信号:Lxjclass
掌上教育专家,家长贴心顾问
商业合作或投稿
请发邮件至:xiwenart@sina.com
微信号:xiwenart
喜闻,可能的生活